数日之后。
太子与将领站在幽黄山脉之上,前方便是那座立于云梦泽边的墨阙城关,城都还要往后十里。
与南衣城不同,墨阙关依傍大雪山头而立,与东面而去的地戍关互为犄角之势,往前便是那处大泽,向西便是幽黄山脉,自然算得上是据守一方不可强越。
南衣城的底气在于千年修行界的庇护,往后便是那处南方修行者汇聚的凤栖岭,尽管当年黄粱入侵之时,凤栖岭上无一人下山协防,但那是因为槐帝当时便站在凤栖岭上,他所要的便是要李缺一死在城中,自然不会让这些修行者越过南衣城去。
但无论如何,二者都可以算得上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。
幽黄山脉虽无人间日夜,但是依旧可以穿过那些山脉外的风雪,看到关后的那些景象,此时正值傍晚。
墨阙关虽沉沦于风雪中,然而此时在山头之上远远看去,依旧可见全关防守无比森严。
太子只是寻常之人,自然看不大真切,是以转头看向一旁的将领,问道:“如何?”
将领平静的看着那一处,缓缓说道:“南衣城的探子已经回到了墨阙。”
太子看着这个立于风雪中神情平静的将领,那种神态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一般。
“当初那个所谓的女帝,从各城调走了多少兵力?”
太子至此才问起此事来。
倒不是遗忘,而是他见李阿三也好,二十万大军的将领也好,大多都是一脸的胜券在握,以为这边已经没有太多的守军,只是他虽然隔了千丈高山,无法看清具体情形,但是依旧能够看到那些大量行走于关隘间的兵力。
将领回头看了他一眼,缓缓说道:“三万。”
墨阙与地戍各有十万守军,也便是说城关守军,尚且还有七万。
太子蓦然怔在那里,而后看向将领说道:“二十万强越幽黄山脉的残军,便敢强攻尚且拥有七万守军的墨阙?是我太蠢,还是你们疯了?”
将领平静的看着太子说道:“我以为你知道。”
太子这才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便犯了一个主观错误,李阿三说给他二十万大军,便可轻易攻破墨阙,他下意识以为墨阙只剩下两三万守军,但他忘了,李阿三是当今人间最出名的那个疯子。
太子看着将领有种被愚弄的感觉,沉默少许,说道:“我如果知道墨阙与地戍尚且还各有七万守军,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李阿三的鬼话。”
“你觉得就算你们女帝再蠢,她敢在这种关口只留三万?”将领平静的说道。
“如果不是女帝蠢,就是李阿三太蠢。”太子看着他说道。
将领并未介意太子这般直呼他槐安帝王之名,依旧平淡的说道:“陛下蠢不蠢,日后你便会清楚。”
而后没有再与太子多说什么,转身将那些副将一并招来,安排了几人将那些停住在山脉间的大军清点人数,而后剩下的人各有其职。
太子沉默着在一旁,这场战事好似从一开始便与他无关。
用了许久,那些清点人数的副将才回报回来,强行翻越幽黄山脉,冻死了许多人,亦摔死了许多人,至今为止尚有十八万,能够拥有战斗力的还有十五万。
太子听着这个数字,愈发不能理解,如果李阿三早就知道这般越过幽黄山脉会折损这么多人,他何来的自信可以以十五万攻下拥有七万守军的墨阙?更不用说之后的地戍与京都。
将领只是平静的听着,而后重新下了一些命令,让他们原地待命,而与此同时,先前的另一批人也回来了,这一批人身后跟了不少人,大多都是些道门之人,太子粗略的看了一眼,才发现原来二十万大军之中,竟是存在了近千道门之人,这一比例可以说是极高了。
修行界虽说强盛,但是数量稀少却也是他们的缺点。
然而更为奇怪的是,在这些道门之人中,竟是还混杂了一些书生。
太子有些不明白李阿三的用意如何,在过往,书生的作用往往便是教化,以文化之天下,战场之上极少出现这般人,纵使有,也只是某些极具谋略之才的儒将。
像这般数十个书生一并出现在大军之中,太子确实有些无法理解。
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对于这些书生的照顾,尽管大军翻越千丈风雪高山,但是这些书生依旧被保护得无比细致,无一有伤势存在,大多神采奕奕——或许也有一部分来自于得到他们陛下莫名重用的缘故。
太子以为以为此事大概与自己无关了,便拢了拢先前将领披给他的那件衣裳,在一旁背风处坐了下来。
将领却是回头看着太子,说道:“太子殿下如果暂无不适,还请过来一并商议。”
太子沉默少许,才想起来先前的时候将领便说过,需要他来指明道路。
于是裹着衣裳再度走进风雪中,那些道门之人此时倒没有什么动静,只是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,而那些书生却是莫名的取出来纸笔,铺开大片在那棵伞树下。
风雪时有吹拂而来,将领看了一眼那些书生,倒是颇为细心的让副将带了几个道门之人过来,一并以道文遮掩过这一处,又扫去风雪。
“这是在做什么?”太子皱眉看着这一处,全然不知他们在干什么。
只是无人回答,书生们匆匆执笔,仆伏在那些铺满了一地的白纸上写写画画起来,自有副将在一旁磨墨。
将领看了一眼太子,示意他噤声,太子也便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看着一众书生在纸上写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。
最初以为他们是要借书生之笔,将道文写下,用以弥补这数千道门之人在境界上的劣势。又或者直接誊写一遍大道之文《青牛五千言》。
然而看了少许,太子才发现他们所写的东西与道文毫无关联,更像是数科的一种东西。
有个年长的书生从白纸上抬起头来,看向将领说道:“我需要知道此处山脉的高度。”
幽黄山脉极高处可达两千多丈,但不是所有地方都可以有两千多丈,既是横亘大陆的山脉,自然有无数山脊群。
将领看向一旁的副将,副将走到这一处山崖边,想了想从一旁捡了块石头丢了下去,将领皱眉听着那个极其细微的声响,看向书生说道:“以经验判断,应该是两千丈。”
太子在一旁有些震惊,他从未想过自己等人所处的高度竟是这么高。
书生却是有些不满的看着将领说道:“以经验判断?将军您应该知道,这件事情,若是差之一毫,便足以让你这二十大军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将领沉默少许,命人去一旁请那些道门之人前去探测一番。
不多时,道门那边给出了更为确切的数据——两千两百四十九丈。
年长书生低下头,与一旁的诸人小声说着什么,场间再度沉寂下来,只听见各种笔墨画过纸张的响声。
“风向。”
再度有书生抬起头来,将领一丝不苟的执行着书生们的命令。
“偏北。”
书生沉默少许,看向将领说道:“需要改为东南风。”
将领点点头,命副将去一旁将书生的要求告诉那近千道门之人。
而后便是各种对于风速、变向等各方面情况的要求。
将领仍旧是一一报与书生们。
太子虽有疑惑,但先前将领已经示意过不可出声,是以只能在一旁憋在心里。
“墨阙城关距此地的距离,还有墨阙城都距此地的距离。”
将领听见这句话,看向一旁的太子,太子沉默少许,说道:“前者二十里,后者三十里。”
“确切?”那个书生看向太子。
太子犹豫少许,说道:“大抵如此。”
书生没有再说什么,再度仆伏下去。
不过短短几刻而已,那些在伞树下铺满的白纸便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。
夜色将临,风雪大作。
书生们终于停下笔来,看向一直在一旁等待的将领,递过去一张概括了结果的白纸,缓缓说道:“一切要求,尽在上面,将军暂且过目,半时辰后交予道长们。”
将领接过白纸,向着诸位书生们行了一礼,说道:“多谢诸位。”
那个最起初出声的书生平静的站起身来,还了一礼,道:“报陛下之恩而已,若非陛下,我等早已死于穷途,无须言谢。”
将领沉默少许,说道:“诸位走好。”
书生们起身向着北方槐都,缓缓行过一礼,而后一同走至崖边,纵身跳了下去。
太子错愕的站在一旁,看向将领说道:“这是为何?”
将领平静的说道:“书生不用于兵,不仅在于专职,更在于理念。”
只是报恩,并非所愿而已。
更何况纵使不死于此地,在这般高山之上,书生们亦无活路可言。
太子沉默下来,这才看向将领手中那张看似轻薄但无比沉重的纸张,缓缓说道:“所以这是什么?”
将领看了看手中纸张,平静的说道:“这是人算天。”
从来都是天算人,或许这便是这片人间第一次,人欲算天。
不是算计,而是计算。
“这么算的意义何在?”太子终究还是不明白。
将领却是蓦然叹息一声,这是太子第一次看见他有着这般神情。
“倘若不知情,谁能想到,人间还能有这般做法?陛下无愧于人间帝王。”
太子还想问什么,将领却是已经转过身去,将手中纸张交予一旁的副将,让他交给另一座山头的近千道门之人。
而后又传来所有将领,命令下去,所有将士,一并待命,半个时辰之后夜色落下时行动。
太子站在一旁,看着将领的一系列行动,沉默不语,将领将一切命令下达完毕,却是不知在何处取了一副轻甲过来,递给了太子。
太子接过轻甲,才发现原来这些将士们所穿的轻甲之上隐隐约约篆刻着一些纹路,似是道文一般。
正想问什么,便见将领平静的看着近两千丈的高崖,缓缓说道:“不穿这个,你会摔死。”
太子一脸震惊,似乎明白了什么,却又听见将领缓缓补充道:“当然,穿了也有可能摔死。”